第五十五章 此身为旗-《情何以甚新书》
眼前这个人,这个根本不择手段、不在乎善恶观念的人,他在微笑。他居然说起“希望”。这个词与地狱无门是如此地不谐。但它确实是存在过的。是从什么时候起,竟然忘了呢?地狱无门最初在断魂峡建立,就是一群没有希望的人聚在一起,不是吗?就像尹观在那时候所说——“我们都是无路可走,连地狱也不给我们开门的人。”这正是地狱无门这个名字的由来。漂浮在祭坛上的碧焰,一如燃烧的夏花。看着这样的尹观,楚江王想起好些年前的夏天。说来也算缘分,那是她第一次出远门,当然是自己偷溜出来——趁着家人不在,用一只墨家的傀儡,稍作改装,再加上一个不断模拟声音的法阵,就足以骗过下人很久。这次旅途的绝大多数经历都乏善可陈,她觉得自己像阴沟里的老鼠,鬼鬼祟祟地路过人间。什么也不拥有,什么也带不走。阴暗地爬过了,只留下脏污,疫病,和死亡。她杀了一个人。她不是第一次杀人,但却是第一次在离家千里的地方,拿着血淋淋的刀子,完全是自己出手,完全凭着自我和本能的驱动,残忍地杀害了一个本不会有人生交集的人。手足无措,大脑一片空白。并且实事求是地说,那是一个无辜的人。事发时没有做任何恶事,也并未背负什么罪名,就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努力生活的人。不知是谁的女儿,谁的妻子,谁的母亲。她杀了她,没有办法用任何理由安慰自己。那时候她警惕地一抬头——尹观懒洋洋地坐在屋脊上,也是这样微笑着。她记得那个微笑很遥远,也很冷酷。“说起来有点好笑。你杀了她——一个浣衣为生的平凡女人——你在这里伤心地哭了。”那时的尹观,很夸张地张开嘴:“她都没机会哭呢!”地上是瘫软的女人的尸体,半扑在那堆正待清洗的脏衣服上,把它们变得更脏。鲜血染红了浣衣的木盆,仿佛哪件红衣严重地掉了色。那时候的她无比厌弃自己。憎恨自己为何来到这世上,憎恨自己为何活着。憎恨这只能以丑陋的方式活下去的躯壳!她提着刀便冲了上去。并不想杀人,只想被杀死。但预想中的死亡并没有到来。尹观跑了。跑得非常地快。后来这种速度成为地狱无门的传统。她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。也许心生好奇,也许因为痛苦。也许只是单纯地想逃离现场——她追了上去。用尽平生所学,寻踪觅迹。最后在一口古井边,他们第二次见面。“如果你想死的话,自己跳下去,不要麻烦我。”尹观指着那口井说。那是他们遇见之后,他所说的第二句话。她跳了下去。没说二话,自封五府,冻结气血,生怕自己死得不彻底。但她又没有死成。她湿漉漉的被从古井里捞出来,像一条死鱼被摔在地上,那个名叫尹观的男人,低头看着她,问她:“你不得不杀人吗?”她实在很讨厌这样的问题。就好像用一把刀子,切割她本就千疮百孔的心。但她看到他的眼睛——那是一双相当漂亮的眼睛,里面并没有同情、憎恨,或者谄媚、贪婪。也不是她经常会看到的,那些努力掩饰的,暗藏厌恶和恐惧的眼神。就只是很平静地看着她,平静的疑问,平静的理解。他好像非常理解,什么叫“身不由己”。他好像非常懂得,那种无能无力的痛苦。她莫名地点了一下头。然后他说:“那么我有个好主意。”现在凶名远扬的秦广王,那时候很像个蹩脚的骗子。用不太熟练的话术,编织贪欲的陷阱。他说:“我最近有个赚钱的想法,正在找合伙人,意外的跟你也很合适——过来搭把手?”她从来没有想过,自己会这么快地得到一份工作。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。“你不觉得她很可怜吗?”那时候她问:“我是说,那个无辜被我杀死的女人。”那时候的尹观只说道:“这个世界很残酷,轮不着谁可怜谁。有朝一日我死了,你也不必可怜我。”作为加入组织的投名状,她准备揭开自己一直戴着的面具,表露自己的身份。但是尹观说:“不要把面具打开,不要让我看到你,不要给我伤害你的机会。咱们既然要干这一行,就要做大做强,目光得长远,一定要隐藏好自己的身份。”她问:“那你……为什么不隐藏呢?”那时候的尹观说:“我得让他们害怕——比恶更恶,比恐怖更恐怖。”那时候的她,尚不知尹观口中的“他们”,是谁。总之,地狱无门的最早的构想,就在那口古井边提出了。那时候的他们,都不知道今天会如何。甚至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明天。总之就这么往前走,边走边看。后来她再去看,那口古井已经不见了。或许是她记错了位置。或许被人填掉了。今天听到尹观这样的决定,看到尹观这样的微笑,楚江王忽然觉得,也许那口古井一直在那里——那是尹观不掺杂任何审视,只平静映照的眼睛。…………吴巳死了。背后中了六刀自杀。背后中六刀自杀,并不是一件难以实现的事情。在拥有超凡伟力的世界,尤其如此。并不是平等国灭口——毫无灭口必要,吴巳对平等国其他人的情报也一无所知,根本牵扯不到任何人。当初准备派去接应游缺的护道人,也没有用他,而是换成了褚戌。更不是荆国灭口。吴巳的真实身份,是荆国春申府章氏遗孤章少武——春申章氏,虽比不得当年随长乐王灭贺氏三部的五姓,却也是近千年的北地名门。上一任春申卫大将军章希鸿,就是章氏家主,因争夺兵仙宫碎片,被一真道所杀。一真道里那位杀死章希鸿的强者,甚至是通过血脉之咒,尽诛其血亲。章少武先天有疾,出生不久便换了妖血,而竟在这场灭门之祸里幸存。当代春申卫大将军袁邕,就是章希鸿的亲传弟子,也早就是春申府内部实力最强的军头。在章希鸿死后,几乎是众望所归地接过了春申军旗。章少武完全无法威胁到他的位置,只要是作为章氏遗孤好好地活着,就是在认可袁邕的正统性,就是对袁邕最大的支持。无论出于哪方面的理由,袁邕都不可能杀章少武。甚至在章少武平等国的身份暴露时,他还想力保,赴都城向荆天子陈情,以春申章氏近千年的名望和贡献讨赦。吴巳是真的自杀了。他对一真道的憎恶,就具体到了这种程度——一真道藏在道国内部,那么只要把景国人都杀了,一真道也就灭绝了。他自杀就是为了引起景国荆国之间的猜忌!为了让景国在这风雨满楼的时候,始终要提着几分气,无法对其它霸国放心。吴巳这样的死掉,以他杀的姿态自杀。荆国说他是自杀,景国也说他是自杀,他也真的是自杀,但景国不敢真的就相信他是自杀。骁骑都督夏侯烈和荡邪统帅匡命在星月原上达成的默契,在默契形成的那一刻,就有了裂隙。而吴巳能够在景国人上门之前完成自杀,毫无疑问是提前得到了通风报信,这让景国在外部风雨之外,更添内部疑云。从殷孝恒到吴巳,一直有一只看不见的手,牵拽着景国这个巨人的内脏,在自内而外地给景国放血。这也只是这段时间的血雨腥风里,其中一个小插曲。护道人郑午死了。他的真实身份,是勤苦书院教习先生娄名弼。加入平等国的原因,是反对国家体制,他认为国家体制是邪门歪道,国家体制大兴,是人道偏离了堂皇正道的表现。其人致力于“扫除国家体制,复归诸圣之昌,使万家有路,天下兴繁。“这是娄名弼书写在成道之书上的治世主张。当然这部书并未面世,也永远不会面世了。为了取信于景国,勤苦书院院长左丘吾,亲自查其过往,汇总了此人的思想演变,全部交给镜世台。其人死于一刀,其书焚于一炬。护道人陈酉也死了。他的真实身份,是中山国国相鲜于道。中山国地少国弱,人才贫瘠,国相也是由宗室任职——但凡有点才能的,若非姓鲜于,又怎会不去景国而留在中山!鲜于道加入平等国的理由自不必说——作为一个从小生活在景国的阴影下的小国宗室成员,说起来几乎没个完。景国更是懒得听。中山国的史书在这一日记下——“中山国主鲜于允绍上书请罪,中山国太子鲜于兆文入天京为质,以取信于上国。”中间多少风和雨,多少血和泪,都一笔带过了。平等国在剧烈地失血!当强大的中央帝国张开利爪,亮起獠牙,以血对血,哪怕对手是真的疯了,也要知痛知死,也要开始懂得畏惧。…………伯鲁不畏惧。即使是真正的疯子,也知道疼痛,也会畏惧死亡。但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不会。理想主义者只怕自己死得没有价值。伯鲁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。仅仅从他站出来,站在阳光之下,高举平等之旗帜,就足以证明他的勇气。他是第一个,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,光明正大站在人世间的平等国成员。扭转了很多人心里,平等国只能存在于黑暗中的观感。他相信自己的道,坚信“平等”才是治世良方。他是真正的“护道人”。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越国人,越太宗时期的钱塘天骄,他的前半生,是为国奋争的半生。他和文衷、高政一样,明白越国所有的挣扎都无济于事,看到越国悲剧背后的根源,是楚国。甚至这不能说是楚国的错,这是国家体制下,两个国家相邻,两棵树争夺阳光雨露,所必然会发生的结果。放眼天下,何处不是如此?不是越国倾轧楚国,就是楚国倾轧越国。只是越国不幸地处在那个弱者的位置。和文衷高政不一样的是,在外流离多年,屡经坎坷,乃至化而为鬼的他,并不把目光放在越国,他认为真正需要拯救的,是这个世界。越地仅为怀念,所以他自号钱塘君,建立的却是天公城。但是很显然,一座只敢建立在天下险地的城池,不足以支撑太热烈的理想,很难吸引那些真正的强者,更没办法建立起源源不绝的人才培养机制。甚至于,抵达天公城这件事,本身即是巨大的考验。有多少人能够成功穿越陨仙林呢?更别说陨仙林的入口,并不由天公城把握,命脉系于他人之手,这是先天的不足。甚至有人说,楚国的默许,是因为天公城从来不构成威胁。结局也很快的验证了。付出许多代价才赢得的机会,以巨大勇气点燃的炬火,两年的经营,无数人努力……一个清晨就毁灭。这不是平等国的第一次失败,也绝不是最后一次。现在,伯鲁疾飞在空中。巨大的海平面,像一面蔚蓝色的镜子,映照着他的凄惨和狼狈。也映照着大景晋王的强大和高炽。在已经落入齐国实控的近海群岛,他疯狂逃窜,姬玄贞放肆追逐。来自天下诸方的情报,通过“镜世”不断地被姬玄贞把握。而亡命奔逃的伯鲁,此时还对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变化一无所知——他没有任何情报渠道,也没人敢递消息给他。姬玄贞牢牢掌控战斗的节奏,不断地削弱伯鲁,让他保持在时刻失血、却还能拼命挣扎的程度,让他有机会逃、但逃不掉。“本王特意来验证你们的理想,但你们好像并不真正相信它。”大景晋王在海上闲庭胜步,以掌作刀,将疯狂逃窜的天鬼,慢慢地凌迟:“自古而今,没有无牺牲的理想,没有不流血的旗帜,但你们一个个的,好像都很怕死啊。”“为什么没人来救你?”“为什么你还在挣扎?”在难以忍受的剧痛中,伯鲁一声不吭。在毫无希望的挣扎里,他不断挣扎。他知道景国人在拿他钓鱼,他同时知道不会有人来救他——当初建立天公城的时候,圣公就说过,这是一条必死之路,而他还是决然踏上了——他早知自己走在必死的结局里,可他还是想逃远一点,逃久一点。只要有一个人看到伯鲁,知道伯鲁,就会想起天公城。仅以此身为旗,长久地划过这人间。天公城的理想,或许就这样存在过。